去年4月,一场强震夺走了尼泊尔9000多人生命,摧毁了众多珍贵的历史文化遗迹。对于这个贫穷的国家,震后重建需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国际援助不可或缺,然而有一个障碍横亘在前:尼泊尔使用童工做苦力的现象历来让人诟病,违背国际援助机构道德标准。怎么利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机改变这一陋习呢?
【砖窑里的少年】
地震到来时,12岁的多吉·拉马正在一家砖窑的空地上踢足球,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因为地震,尼泊尔数百家砖窑关闭,包括多吉待的这家。他本就是个流浪儿,这下又失了去处。他收拾了简单行囊,西行370公里,来到印度边境小城鲁比迪哈。
流浪数日后,他被少年阿里·哈桑和他的父亲收留,后者经营一支骡队。今年初,哈桑父子带着多吉和其他14个少年、还有44头骡子一起回到尼泊尔,替首都加德满都附近一家砖窑运送砖块。
尼泊尔政府预计震后重建将需要120亿块砖,砖窑生意又红火起来。在这支队伍里,多吉负责煮饭,还帮忙把砖块摞到骡背上。他每天干活长达11个小时,平均时薪不到20美分,晚上和骡队其他人一起睡在一间简易小屋里。
显然,地震并没有改变多吉的人生轨迹。“我打算这辈子都干这个,”他说。
国际劳工组织估计,全世界约有1.68亿童工,尼泊尔这个2800万人口的山地小国就有160万名5至17岁的未成年人被迫工作,换言之,这个国家21%的未成年人口都是童工。
童工现象在尼泊尔的砖窑里尤为普遍。总部设于美国华盛顿的国际开发组织“全球公平创举”去年大地震前统计,尼泊尔砖窑产业雇用了大约6万名童工,很多孩子每天工作15小时,环境险恶,薪水微薄。
尼泊尔政府估算,强震中60万间房屋倒塌、28万间房屋严重受损,无数古老庙宇、学校、政府办公楼、商业场所亟待重建或修复。尼泊尔建筑商协会前会长贾亚·拉姆·拉米恰恩预计,震后国内对砖块需求将上涨一倍。这对砖窑来说是好事,但关心儿童权益者却感到忧心:可能又有好多孩子走上多吉的道路。
“尼泊尔国内砖窑产业的童工问题很严重,”尼泊尔全国人权委员会委员莫纳·安萨里说,“然而,在这个行业内,还有很多人不愿承认问题的存在。”
【打造“良心砖”】
一个名为“尼泊尔良心砖”的公益项目决定站出来帮助改变童工苦运。它致力于让砖窑产业正视并消除童工现象,而震后重建给了它迅速推进改革的机会。
“尼泊尔良心砖”项目于2013年启动,负责人是尼泊尔知名反童工斗士、“全球公平创举”组织尼泊尔事务总监霍姆拉吉·阿查里雅。
这个项目为提交申请的砖窑提供技术支持,帮助它们提高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条件是这些砖窑必须彻底禁用童工,拒绝抵债劳工和强迫劳役,按要求改善工作环境,最终让尼泊尔市场上不再流通染上工人血泪的“黑心砖”。
为促成改革,阿查里雅过去两年访问了200多家砖窑,与砖窑厂老板、砖窑工和政府官员沟通。在他看来,震后重建是清理尼泊尔童工现象的绝好契机,“如果这次不做,谁知道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改变现状”。
阿查里雅希望国际各方向尼泊尔重建工程承诺的41亿美元援助款都能为“良心砖”计划所用:任何参与重建工程的建筑商要想拿到国际援助款,就必须承诺只向没有雇佣童工的砖窑买砖。
“如果你是给钱一方,你就有权利要求对方只使用生产过程符合社会责任要求的原材料,”他说。
阿查里雅之所以如此用心,与他的经历密不可分。他希望尼泊尔大量和他一样出身贫困的孩子能有机会接受教育、改变命运。
阿查里雅出生于尼泊尔西南部一个小村庄,小时候是个放牛娃。这份活是他自主选择的。“要是在田里干农活,就没法学习,”他解释道,“但放牛时我可以一边骑在水牛背上,一边读书。”在牛背上,他一手拿英文词典、一手举着语法书,自学英语。
16岁那年,他卖掉祖父母给他的那头水牛,带着140美元盘缠,只身坐大巴到加德满都求学。他入读一所公立学院,课余在小学教书,以支付房租、学费等开支。父母也卖了家里的山羊贴补儿子。
5年后,阿查里雅获得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奖学金,迁往美国。在那里,他修学社会学,获得国际培训与教育专业硕士学位,毕业后还当上华盛顿特区市长的教育政策顾问。虽然日子越来越红火,但他一直惦念着故土,2010年回到尼泊尔。当时这个国家正经历废除君主制后的政治动荡,阿查里雅致力于促成政治派别间的和解。当政局稳定下来,他把关注点转向了童工。
【“零容忍”政策】
“良心砖”项目合作的砖窑目前有23家。去年有100多家砖窑申请加入,可惜项目接纳能力有限。阿查里雅希望明年能将合作对象扩展到40家。
地震后,阿查里雅将主要游说对象转向国际开发组织和尼泊尔的建筑商。与他合作的“国际良心编织组织”是美国一家致力于解救童工的非营利机构,负责为企业颁发“无童工”认证。今年5月初,这家机构刚考核完10家加入“良心砖”项目的砖窑。
“国际良心编织组织”加德满都分支认证项目负责人萨姆贾阿娜·普拉丹说,最终考核报告还没出来,但她对各家砖窑的进步深感欣慰,认为这“是个好开端”。
拉克塔卡利砖窑坐落在加德满都以西约两小时车程的一座山丘上。砖窑本身有足球场那么大,一根15米高的烟囱竖立其中。烧砖季每年12月中旬开始,持续5至6个月,其间窑内温度可高达982摄氏度。
这家砖窑去年12月与“良心砖”项目达成合作协议。项目团队帮它搭建了一个早教中心,改进生产方法,以减少污染与废料。在砖窑办公室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写明“良心砖”项目行为准则,头一条就是“14岁以下儿童不得工作”。
现实中,执行这项准则很难。很多砖窑厂老板和工人辩称,没人逼孩子们干活,他们只是想在课余打工补贴家用。烧砖通常按件计费,不少工人愿意让自家孩子当帮手,尽可能多挣点。
12岁女孩里蒂卡·莫克坦原本随父母在拉克塔卡利砖窑干活,“良心砖”项目工作人员把她送进附近一所学校读书。可是,她每天早上还会利用上学前的时间,和父母一起烧砖搬砖。她说自己不介意干活,因为她想挣钱买新衣服。
阿查里雅承认有时很难分清“被迫”和“自愿”的界限。“他们的确上着学,父母也没逼他们工作,可是法律上讲他们就是童工。”
对此,阿查里雅的原则是“零容忍”:“因为你只要稍微开个口,人们就会利用它,不断拉低底线。”
拉克塔卡利砖窑半年内取得不少进步,童工数量逐步减少,但还没彻底消失,所以未能通过“无童工”认证考核,不过阿查里雅有信心它终能实现目标。
他说:“要改变砖窑老板的观念,比砸开铁块还要难。我们正努力改变他们的想法,这很难,因为这种做法已经延续了好几代人。这时来个外人想改变规则,势必遭遇抵制。”
【障碍与希望】
很多时候,阿查里雅遭遇的抵制不一定在明面上。尼泊尔砖业协会主席马亨德拉·巴哈杜尔·奇特拉卡尔声称,协会旗下会员共600家砖窑,童工已经很少见。
他说,协会曾威胁对几家曝出过童工丑闻的砖窑取消会员资格,他认为光是警告就足以震慑会员。所以,协会拒绝与“良心砖”项目合作,因为后者要求由独立机构监督考核。
“我们干嘛要让他们来给我们打分?他们不是政府的人,也不是投资商。他们不是祖宗,我们干嘛要听他们?”
另一方面,在监管雇用童工问题上,尼泊尔政府也帮不上太多忙。光是收集基本数据都找不够人力物力,何谈监管。
国际劳工组织加德满都办公室负责人何塞·阿萨利诺说,因为缺乏可靠信息,他对任何宣称可以彻底消除童工的项目都心存质疑,认为很多时候这些项目也许只是把一个行业的童工赶到另一个行业去罢了。“做任何决定前,先要摸清楚整个砖窑产业中童工供应链的底细。”
不过,阿查里雅的支持者阵营正在扩大。尼泊尔建筑商协会表示,将执行地震前与“全球公平创举”签订的协议,对戒除童工与抵债劳工的砖窑给予优先合作待遇。
亚洲开发银行负责尼泊尔事务的横山健一(音译)说,如果“良心砖”项目公布获得“无童工”认证的砖窑名单,银行会将这份名单下发给它的项目机构作为审批援助的参考。
今年5月初,“国际良心编织组织”工作人员在拉克塔卡利砖窑所在的山上找到了多吉。多吉带着仅有的积蓄——大约3美元——离开了砖窑,住进加德满都附近一处收容所。在那里,他接受治疗,修复了左臂上一处陈年骨伤,开始学习英文。他交了些新朋友,大多是从地毯工厂里解救出来的童工。他们一起踢足球、看动画片。虽然对未来仍有些迷茫,但比起砖窑生涯,多吉说:“还是这儿好。”(沈敏)(新华社专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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