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沿着住处附近的河边夜跑,常看到一些“放生”鱼虾螺狮的年轻人。他们三五一排,身前放着装满水生动物的桶状塑料袋,人手一个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近几年“放生”之风正在各地悄然刮起。
想起儿时听老人讲过的一则故事。据说,有些乞丐善于饲蛇,把蛇装在竹篓中沿街兜售,善男信女便花重金买去放生。殊不知这蛇本是乞丐自小养熟了的,被放至荒野后,又自动游到约定之地与乞丐汇合,钻入竹篓等待下一次被“放生”,蛇与丐相依为命,结成牢不可破的“商业伙伴”,共同成就着放生者的心愿。当然,这是乡间野老之言,真假待考,但充满了中国式智慧。
于史有征的“放生”由来已久。《列子》记载:“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善!’”这个故事被好多倡导“放生”的人援引,其实它的本意并不是鼓励放生,反倒和前面所说的乞丐与蛇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实际上,类似言论史不绝书。清初一个放生组织告诫其成员,购买动物时不可吝啬,但也不要过于慷慨,以免刺激摊贩捕捉更多的动物牟利。可见,放生者早就明白,放得越多并非越好。
“放生”真正被视为值得赞赏的行为,最早是受佛教影响。梁武帝时,已有放生之举,且出现了“放生亭”。唐朝,全国设放生池八十所。宋代,杭州西湖被辟为“祝圣放生池”,每年四月初八,上千人在湖边集会,放生鱼和鸟,为皇帝祈福,“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盛况空前。
到了晚明,又出现了一些新变化。此前的“放生会”规模虽大,但主要是为庆祝佛陀或皇帝的生日才举办,晚明的集会规模缩小,但更加频繁,且以放生本身为目的。以前的放生行为较多官方色彩,此时则得到地方社团和精英广泛响应,成为一种个人行为。有些士绅还在自家庄园开辟了专属的“放生池”。戏曲理论家祁彪佳就是其中之一。
祁彪佳是山阴人。《明史》中有传,说他“生而英特、丰姿绝人”。山阴,即今天的浙江绍兴。在浙江,绍兴人向以刚倔、硬朗著称。祁彪佳20岁考中进士,刚踏上仕途,就娴熟地处理士兵闹饷,收获赞誉。身逢大明帝国大厦将倾之际,他为挽救国运做了不少工作,在干部群众中口碑颇佳。
不过,“政坛硬汉”祁彪佳内心深处也有柔软的一面。他热衷于放生活动,日记中不乏从别人刀下买鹅、猪等动物放生,以及举行放生集会的记载。祁彪佳创立的“放生社”,成立于崇祯九年(1636)四月初八。
祁彪佳的放生和他对佛学的兴趣有关。不过,根据日本学者研究,明代知识分子对放生的观念十分复杂,他们把动物看成比人类更弱小的生灵。与佛经中的故事相比,中国的故事和实践更关注弱小的动物,并将其与弱小的社会成员作类比。儒家思想中的仁爱、万物一体的思想,也被用作放生活动的精神资源。
即便如此,在祁彪佳心中,“放生”及所放之物的意义,似仍远大于普通的人。对偷盗放生之物者,他主张坚决打击,决不手软。有一次,崇祯十三年(1640),绍兴府米价高腾,他放生的螺被饥民偷去充饥。祁彪佳十分不满,要求知县严查此事,他的解释是为偷螺者免堕地狱。然而,他似乎没想到,这些饥民偷吃他放生的螺,恰恰是为了活在人间免赴地狱。或许他也想到了此节,只是因为这些螺经他之手放生,卑微的软体生命就此被赋予了渡他解脱的伟大意义,自然要高于那些不值得一提的饥民了。如此说来,祁彪佳心中的道德天平上,一端站立的是饥民,另一端却并非是螺,而是他自己!晚明的士大夫乐于分享放生之举,不但成群结社,且在放生池边立碑刻石,公布资助者的姓名。这似乎也说明,他们的放生多少含有展示和巩固道德优越感的目的。
杭州失守后,“彪佳即绝粒”,留下“臣子大义,自应一死”的遗书,“端坐池中而死”,“夫人子弟不知也。笑容可掬,颜色如生”。“放生池”拯救了无数小生命,最后成了它主人的赴死所。不过,即便祁彪佳最后的时光是在他心心念念的放生池边,但人们今天还记得祁彪佳,却主要是因为他对故国的忠贞,在文学戏曲上的建树,以及隐逸园林的生活趣味,而不是放生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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