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峰

　　我把睡眠搞“丢”了。

　　世界在沉睡，我顽强地睁着不倦的眼；日光晴好的时候，我一塌糊涂地醒着。如此好多年，睡眠对于我就好像遥远而绚烂的极光，可远观而不可得。

　　于是，缺乏睡眠导致的问题慢慢浮现了。脱发、白发、面色晦暗、中气不足、丢三落四、力不从心……中医讲，肾虚脾虚，阴阳两亏。西医说，亚健康。

　　沿着时间线回溯，我找到了原因。这个问题不是先天的，而在于习惯的养成。过去的许多年，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我甘于献身，用健康换取发展。我神一般征服了人类睡眠的极限，光荣地战胜了时间，完成了许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些日子，时光是黯淡的，不知晨昏，无论冬夏。唯一的祈愿，等干完这件事情，可劲儿睡觉。可是，事情是做不完的，前赴后继，排山倒海，连绵不绝，直到心生厌倦，直到视金钱如粪土，视富贵如浮云，视明天如谎言。

　　终于闲下来了，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我准备用大量的时间去实现睡觉的愿望，却忽然发现这不可能。楼上楼下地换床、换灯光、换香水，为睡眠做足了准备，依旧梦若游丝，睡意杳然。强烈的时间感，清晰的空间感，经经纬纬地把睡眠分割得支离破碎。于是，我换城市，选一个春天，在一座林深草密的小城下榻。一周之后，无功而返。那座城市的春天太美，大量的负离子让我险些醉氧，把这样的春宵交给梦，显然过于奢侈。

　　失眠对于我已经形成惯性。不能指望一架巡航中的飞机瞬间刹车，坏的机制一旦形成，改变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革命。

　　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什么叫杀鸡取卵，破坏性开采。已经造成的创伤，镶嵌在远去的时间线上，除非穿越，你是不可能亲手抹掉它的。

　　我永远欠自己一个美丽的睡眠。

　　我开始尝试药物。中医说，须慢慢调理，身体有虚有实，病症有强有弱，得先泻后补。这个理论听起来完美，无懈可击。我听着中医的话喝汤药，泻了两个月，又补了两个月，以至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植物大乱炖的气息。我成了一个“药人”。药物让我看起来像是有病的样子，而实际上我依然病得不轻。我果断地选择了安定，很多年前我吃过这种药，效果明显。那天吃得有点多，睡了3天还是哈欠连天。据说，这药副作用大，会降低人的反应能力，会减少某些欲望，甚至影响生殖功能。顾不了那么多了，总比油尽灯枯得好。

　　我找医疗急救的大山要安定，大山用纸包了一小包给我，说，只能给你5片。我说你太抠了。大山说，这个是管制药品。5片安定我吃了3天，立马神清气爽天高云淡，对着镜子看一眼，居然面色红润吹弹可破。再去找大山，大山跟孔乙己似的从药箱里拿出5片。我决定不再麻烦他，因为几分钱一片的药欠人情不合算。我去药店买。我相信人类世界好多东西是管制不住的，有钱就行。

　　那个周末我从早到晚跑了整整一天，20多家药店，居然没货。问原因，店员说，怕依赖，然后患上精神病，然后自杀。如果这是把安定列为禁药的原因，我相信这是很雷人的一个解释。自杀可以选择跳楼、卧轨、割腕、投江、上吊、喝农药甚至嚼舌等若干方式，既然我们这么珍爱别人的生命，为什么不夷平楼房、取缔火车、封堵江河、拔掉牙齿，以及禁售刀片、绳索、农药呢？

　　安定得凭医生开的处方，去医院买。大伟是医院内科主任，是我很多年的好朋友。我说，给我弄瓶安定，他说没问题。取药的时候，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人生、谈理想。见我无动于衷，他狐疑地盯着我：你精神状况不太好，工作家庭是不是有不如意的地方？我说哪有啊，一切都好，就是失眠。大伟摇摇头说，不是吧，失眠总得有原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说，人生多美好，得好好活着啊！

　　我终于意识到大伟的居心叵测。他跟我绕了半天圈子，是在试探我的人生态度。最终，他认为我的状况不太妙。我愤怒了。大伟右手紧紧握着那个白色药瓶，叹口气说，我先给你10片，吃完再给。

　　我把10片安定宝贝似的揣进衣兜，拉紧衣链。还没到家，就接到一哥们的电话，他说，你以后别亲自去买安定，我可以给你弄到。我问原因，他说，我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轻生的人。他又说，其实吃药自杀不是最好的选择。

　　终于明白了网上的段子：那些年，2B只是铅笔，神马还不是浮云，黄瓜只是用来吃的，鸭梨没有这么大。今天我也发现，安眠药不仅能治病，还能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