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法专业本科、研究生、博士、博士后教学体系的建立到中小学书法进课堂的普及,欧阳中石先生对书法教育的贡献是毋容置疑的。先生是老北大的高材生,在书法文化和京剧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带着这样的敬仰,2012年春天,自知才疏学浅的我,拜在了先生门下,成为了先生和著名的文学理论家王光明先生的博士后。有了跟先生深入学习的机会,自然倍感珍惜,更是如饥似渴地希望自己能跟先生多学点哲学以及书法创作方面的知识,几年和先生近距离接触,他的言行举止点点滴滴无不让我终生受益,甚至有些至今还品悟不透……
为师
记得上课期间,由于年事已高,那时先生已经不再招收学生了,只给最后几个博士生和博士后上课。作为一名同门后生,每次上课我都提前一周做精心的准备,尤其是关于儒家思想、道家思想方面的书籍,又重新梳理一遍,唯恐先生突然提问不知所云在大家面前出丑。但是后来发现,先生并不提问一些哲学方面的问题,更不会提刁钻的问题,每次上课都像是和大家聊天,虽然有父亲般的威严,但总是和声细语并风趣幽默,还经常讲个小段子或者开个小玩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课堂总是在欢快愉悦的氛围中进行。因为上课人少,所以大家坐得很近,这样的距离就更像聊天。讲课经常是聊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他会让我们说自己的看法,想说就说,有人不想说也不强求,但凡有学生发言他都会很认真地听,而且每每都面带赏识的微笑……由于听力不是太好,如果没听清他会追问一句,有时学生们的发言可能会有不同的观点,他也从不做结论。但我发现,先生自己总能在身边的小事上学到东西,受到启发,这或许正是先生能够博采众长的真正原因吧,或者说,他已经把随时随地学习融进了自己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一种简简单单的授课方式,却每次都让我深受触动。每次课后,我都会再好好思考一下。或许,其实很多看似随意的话题都是先生有意设计的。要知道,先生每天的工作安排十分繁忙,怎么会还有时间只是和学生闲聊呢?当然,这只我个人的猜测,先生从来没正面解释过。
在那段时间里,我系统研读了《易经》的系列论著,并且为了加深理解,还专门把一些卦象或者爻辞画成了作品,还出了本小册子,虽然后来看挺不满意,但是留住了那段时间专门研究《易经》的记忆。通过几年“简单聊天”的课程,我慢慢理解了什么叫“大道无形、大音希声”;开始感受到“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看似随意的话题,看似简单的生活琐事,里面却蕴含着很多的哲学思辨问题,老庄之学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交流当中去启发学生主动思考,孔子传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先生所抛出的问题没有给出明确的结论,这不正是《易经》“简易、变易、不易”的核心思想吗?《易经》哲学之所以博大精深,之所以能够几千年传承,不正是因为其无限的生发性吗?尤其对于艺术创作而言,永远没有定式,每条路都有其可能性,这不正是引导学生的最好方式吗?
经过这些年的实践,我也深刻理解了先生,学问不是知识而是智慧,“道”也不是能够教出来的,而是悟出来的,如果限制了学生的思维,那才是教育的最大悲哀。
为艺
在4年的博士后学习期间,先生写一些大作品的时候,经常通知我们去观看,但是,写就是写,他一般不会讲解。每次写字他都会全神贯注,总是写得很慢很慢,感觉就像虫子在纸上慢慢地爬行,由于安静,甚至能听到毛笔在纸上嘶涩的摩擦声。后来我练了好几年才能写得像先生那么慢,关于写慢字我还去查了大量史料,原来怀素写字时也是很慢的,并不是常人想象的狂草就应该快速急书。
先生因为眼睛不好,有时会不小心把一个字甚至一列字写歪,这时他会告诉我们。接下来再继续写,依然不说任何话,但是先生校正的永远那么巧妙,写完后整张作品就布局来看的时候,你会发现,校正之处往往还有出彩的感觉。
先生很少讲解关于书法技巧方面的问题,甚至比较忌讳“笔法”这个词。他经常告诫我们,如果到某个地方给别人当场写,一定不要挑剔人家的毛笔好不好或者宣纸好不好,至于为什么,先生并不展开解读。起初我是不理解的,因为我在读博士后之前专业是绘画,中国画对纸张的要求是很高的,尤其是写意画,如果没有好的生宣纸,很难达到水墨效果。后来书法写多了我才发现,对于书法来说,虽然好纸写出来效果会好一点点,但是真正写得好坏和纸张的确没什么直接关系。
记得有一次上课,他拿了几杆不同的毛笔,有粗的、有细的、有长峰的、有短峰的,有羊毫的、有狼毫的,笔都比较大,让我们几个学生写出一个“一”字,大家都纷纷去体会了一下。当时,我是选了一杆峰很长的羊毫笔来写的,我知道这是最难的,说真的,我自己是很不满意的,但是,先生依然微笑地看着每一个人写完,没做任何评价。他只强调了“遣毫”的重要性,对于何为遣毫、如何遣毫都没有做更多解释,然后给大家示范写了几个字。的确如此,先生写书法从来对毛笔没有特殊选择,无论用什么样的毛笔,他都能把全部的力量贯注笔锋。我当时对“遣毫”的理解是书写者一定要领导好毛笔,毛笔都不听使唤怎么能写好字呢?几年后又发现这种理解还有点片面,遣毫应该是一种书写者和毛笔之间的合作关系,就像不同的烈马需要有不同的骑法,而不同的骑手也会有不同的驾驭方式,或许有时可以让马自行决定行进路线。再过几年,是否还会有新的想法和体会我现在也不得而知,遗憾的是,随着先生的仙逝再也没有机会向他求教了。
虽然先生一生写过很多书法作品,但是他一直在强调,书法不等于写字,书法是一种文化,和个人的修养、学识、经历、阅历、品行、性格都有关系,而且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的变化,当我们细数中国书法史上的任何一位大家,无论是“二王”还是“颜柳欧褚”,无论是“苏黄米蔡”还是号称“四大才子”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祝允明,有哪一位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翻阅先生不同时期的作品,我们也不难发现先生的风格变化和他不懈求索的过程,尤其是先生晚年人书俱老的格调相信也一定能够留给历史去评说。
为人
先生一向谦虚谨慎业内皆知,而且一生以“自己是一名教书匠”自居。可贵的是,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愉悦感。直到自己也真正成了一名大学教师,我才能稍微感受到先生的这种心境。记得有一次央视采访,记者尊称先生“大师”,先生微笑着回答:“我不是大师,我是老师,因为老师比大师大!”逗得大家都开怀大笑。
承蒙先生厚爱,读博士后那几年有幸经常为恩师当当司机,有时和大师兄杨志恒一起陪同先生参加一些教学或者社会活动,也有了更多近距离接触先生的机会。在先生身上我无时无刻不体味到一种谦逊内敛的品行魅力。无论是面对书法初学者,还是京剧界票友,无论是领导,还是精英,先生总是保持一贯的谦逊态度。而且,他总能在别人身上发现优点,所以,有句“了不起”经常挂在先生嘴边。
其实细品起来,先生这不是恭维之词,很多人确实很了不起,即便是千万里之外慕名而来,仅仅为让先生指导一下作品的初学者都很了不起!这份执着精神难道不值得尊重吗?领导和各界精英就更不必说,都是很了不起的人,都值得尊重,值得学习,这不正是 “三人行必有吾师”的真谛吗?当然,这不仅表现了先生在做人方面的态度,更体现出先生做人、做事、做学问,尤其是为人师表的敬畏之心,因此,晚年先生专程写了“中华美德古训”系列书法作品,分别于国家博物馆、山东美术馆举办了展览,并把精心创作的数十幅书法作品全部捐赠给了国家。
先生永远宽厚待人,严于律己,一生经历坎坷,但却坚忍不拔。他永远不会贬低别人,却从来没有夸奖自己,即便看到模仿自己的赝品,也会表扬其中的优点。他个性坚强,记得那时我经常跟随先生出席一些讲座、授课、开幕等文化活动,他永远不会让人搀扶,尤其是人越多,他越是不会让人搀扶,即便拿着拐杖也永远步履坚定有力!
由于要搞“中华美德古训展”,先生在半年时间内完成了数十幅作品,其中有些作品很大,不乏丈二、八尺的作品,作为一名90高龄的老人,在半年之内完成这么多张大幅作品,而且张张是精品,年轻人都会体力上吃不消,但是先生就神奇地完成了。我想,与其说是书法作品,不如说是古训内容本身,倾注了先生毕生的心血,遗憾的是山东展览也成为了先生一生致力教育的生命绝唱。
回忆跟随先生学习的短短几年,没有听过先生的豪言壮语,没有听过先生的高谈阔论,他只是以自己的言行举止、点点滴滴践行着自己的教学理念和人生信条。留在我记忆里的永远是他慈祥的微笑和坚定的步伐,萦绕在我耳边的永远是他风趣的故事和幽默的话语,身材虽然小,但永远不失伟岸……
先生一生教过学生无数,有些早已在学界有一定成就,还有些虽然不在书法圈,但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延续着先生的事业和生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作者简介:郭兴华,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国学与艺术中心副主任兼秘书长、国美术家协会教育艺委会专家委员。2012年入首师大博士后工作站,合作导师:欧阳中石、王光明先生,2016年出站。)
(责任编辑:赵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