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水绿”故事，本不该以这样的一个剧本上演。

　　杭州富阳，有一江十溪，最近10多年它经历了一个从清到浑，然后激浊扬清的过程——造纸、化工、球拍等行业给当地环境带来的污染，正在随着“五水共治”的推进而消除，鸭鹅下水、鱼虾回归。

　　伴随着江水变好的同时，另一支队伍的力量也在增加。这些人背一个电瓶，手拿两根竹竿，哪里有鱼哪里去。他们在电鱼，他们所过之处，鱼虾鳝鳅统杀。

　　“每电击一次就有几条甚至十几条鱼被电死，鱼体越小越容易死，这是让鱼‘绝户’的行当。”富阳蒋家村一位村民说，几乎每天他都能碰到电鱼的人。“家门前的这条小溪是富春江的主要支流，而富春江是钱塘江的主要水体来源，如果放任电鱼不管，若干年后可能会有很多鱼种绝迹。”

　　支流无鱼，干流何以鱼丰？

　　“连鱼都没有了，还叫小溪吗？”富阳大源镇一位干部说，好不容易回归的鱼却要被电击而亡的现状必须得到改变。

　　 大源溪从黑到清

　　电鱼人一天来三五拨

　　无鱼盼鱼，有鱼电鱼，这是一个矛盾着的死扣。

　　“从觃口村出来，一路十几公里经新关、蒋家、大源，到桐庐，哪个河段没有人电过鱼？”富阳塔堰村一位村民对电鱼行为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他致电钱报96068热线说，从今年五六月份开始，大源溪里的鱼就在遭受永无休止的电击。“这两三年里大源溪溪水慢慢变清，溪鱼慢慢变多，但那些电鱼的人也来了。”他很担心，这样下去，小溪的鱼虾又要绝迹。

　　钱报记者的走访也证实了这位村民的担心——变好的水质使得很多野生鱼从富春江逆流而上，但它们却很难逃过一次次电击。

　　时间回到3年前，大源溪还是另一个样子。当时的造纸企业治污设施简单，污水直排，整条河流小溪的水质遭受严重破坏，水是黑的，河堤是被染黄的——不少村民甚至举家搬迁离开了生养的故土。转折出现在2012年，“五水共治”全面推行后，污染企业被关停、河道被清淤、垃圾被集中——大源溪开始被改变。

　　“水好了，鱼就来了；鱼多了，电瓶就到了。”新关村在大源溪一侧，该村村民蒋全儿说，家门前就有一个堰坝，水比较深，鱼也比较多，是大部分电鱼人必到的一个河段。“9月份以来好一点，最厉害的是7月份，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滴滴滴的电击声，大鱼小鱼都会被电死。”他说经常能一次性看到三个电鱼人一字儿在溪面排开电鱼的情景。

　　“少一点的有四五斤鱼，多的有十几斤，都是那种小鱼，半根筷子长。”他没有统计过一天到底有多少鱼被电死，但他估计光2公里的新关河段会有十斤的鱼死于电鱼人之手。“鱼很小，要五六十条才一斤，10斤鱼的话就是五六百条！鱼越电越少，电鱼人鱼篓里的鱼也变得越来越小。”

　　9月7日下午，面对采访他有些无奈，桌子上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清炒番薯丝，一瓶千岛湖啤酒。他说住在水边却吃不上鱼，而在他年轻时只要想吃鱼，徒手下水都会有收获的。

　　夜幕下的剡溪

　　无鱼可钓

　　蒋全儿的心中痛，是另一条小溪沿岸村民们心中之殇。电鱼，就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

　　距大源溪18公里的剡溪也没能逃过电鱼。

　　“之前水也浑的，这几年经过治理，清了很多，鱼虾也跟着多起来，闲着的时候去看看，鱼游过河道的过程都能看得清。”鱼虾再次出现在家门口的小溪时，剡溪村72岁的陈大爷曾高兴地放过炮仗——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幕了。

　　但是——“鱼虾来了没多久，电鱼人就来了。”他说，大概从去年底开始剡溪里就没断过电鱼人。

　　“前后将近一年了，尤其是半夜背着电瓶电鱼的人不断增加，每个月都能发现好几起。”剡溪村党委书记陈江生说。

　　剡溪上游是上官乡，该乡一位水利员说，这些电鱼行为很难根绝，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村民“全家总动员”下河电鱼，并以此为营生。白天风险大，他们就晚上出动；往往一到了夜幕降临，不法电鱼人就扎堆出现在各个河段中。

　　“现在钓鱼太难了，坐很久都钓不上一条。”村民老张已经在岸边静候多时，始终没有鱼上钩。从9月8日夜7点一直钓到9点，他只钓了一条鱼。“以后不来了，鱼被电光了。”

　　违法成本低收益畸高：

　　一条船一夜收入1.5万元

　　比起支流里更猖獗的电鱼行为其实出现在干流富春江。钱报记者见证了一次当地渔政人员的现场巡查。

　　9月6日晚9点，富阳区渔政所执法船从城区“苋浦归帆”码头出发，驶入富春江主干道。此次巡查的路线从富春江洋浦口段开始，直到渔山乡段，全程来回约40公里。

　　“以前洋浦口一带水质较差，鱼也少，现在通过治理，水变清了，结果很多人跑来电鱼。”出发不久，区渔政所副所长陈向忠就跟钱报记者聊起了这一烦恼，“近段时间，光在洋浦口，我们就收缴了8艘电鱼船”。船上有几位“老渔政”，水上执法经验丰富。在记者眼中，江面黑漆漆的，“走”到哪里看上去都一样，而他们在驾船行驶时，会关闭船上所有灯光，由瞭望员在船头观察江岸情况，然后根据常年累积的经验进行方位判断。

　　“距离大约500米，我们就可以根据灯光闪烁的特点，判断远处是否有人在电鱼。”执法人员说，一旦发现嫌疑现场，巡逻船就会加速靠近，临近岸边时才打开照明工具进行确认。

　　“应该是‘老手’，听到船的发动机声音靠近，立马把探照灯关了，赶紧靠上去。”晚上10点10分左右，在东洲街道咕噜咕噜岛南岸水域，执法人员发现目标，抵近后，执法船打开灯光，光幕中两名男子跳上河岸进入树丛……

　　执法人员最终收缴了电鱼船只、电瓶箱等工具，以及非法捕获的两桶野生江鱼，而最值钱的发动机和变压器已经被电鱼人随身带走。此次收缴的电鱼铁船价值不到1000元，电瓶箱的价格也在1000元左右。两只水桶里大大小小的江鱼市价约500元。

　　富阳区相关负责人介绍，大源溪、剡溪、深里溪等均存在严重的电捕鱼现象。据不完全统计，光这些支流沿岸的电捕鱼器具就近150件，若全部使用，每晚可抓走各类江鱼1000公斤（约5万条）。如果算上富春江其它较大支流，每天被电的鱼（相对上游溪水里的鱼来说，体积更大一些）可能会超过3500公斤，差不多20万条鱼。

　　“经常有人在这一带电鱼，他们也很有经验。”坚持10年义务协助巡逻的富阳老渔民许国才说，因为非法电鱼的利益惊人，平均一晚上就能赚两三千元，“即使被收缴了工具，很快又能赚回来”。

　　富阳区农林局章永乐局长说，富春江的电鱼十分猖獗，非法成本低，但收益畸高：有时一次非法电鱼就可获得1.5万元的收益。

　　一组数据可能是富春江电鱼猖獗程度的反映：今年来仅在“春潮”、“蓝盾”等4次集中执法中就没收电鱼船33艘，电鱼工具33件套，立案5起，罚没款1.2万元。

　　富春江和钱塘江一脉相连。护住富春江鱼宝宝，就是护住了钱塘江的水中精灵，也是护住了"五水共治"的成果。

　　如果放任这种违法电鱼行为继续下去，那么受影响的不仅仅只是富春江。

　　富春江各条支流被污染的十多年前，当地曾有多个护鱼、禁渔组织。但随着江水河流的污染以及鱼虾的全面绝迹，这些组织分崩离析或彻底解散。

　　怎么保护富春江上的这些鱼宝宝？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富阳有关方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试图通过多渠道、多层面的措施来根治电捕鱼行为。一张针对打击电捕鱼行为的"全民皆兵"大网已经开始搭建，村、镇、区三级联动响应机制已经在9月8日建立……

　　水质清澈来之不易

　　水里的鱼宝宝同样来之不易

　　小河溪水，曾是摆在富阳无数干部面前难以言说的一个痛。他们希望当地的经济发展，但同时不敢面对从办公室窗户外面流过的越来越黑的"流水"。

　　剡溪上游上官乡朱建龙也一样。作为一个分管水利的副乡长，他对水质更加敏感。

　　"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上官就逐渐开始介入羽毛球拍加工领域，阵容最大的时候，相关加工企业达到300多家，因为废污处理的工艺、水平、标准等问题，剡溪‘受伤’严重。"他说，不仅仅是村民对小溪痛恨有加，乡镇干部也一样深有体会：谁都希望水能变清，但谁都对发展不敢放手。

　　一直到2012年底开始剡溪治理。

　　剡溪源于上官乡芳村，上官境内段长9.5公里，断面水质不高于Ⅲ类。当年年底到次年3月，当地政府对境内剡溪段、深里溪段开展了专项清河面、清河道、清河岸的"三清"行动，共清理河道11公里，清运各类淤积垃圾576车次8500多吨；同时关停了沿岸200余家球拍企业，关停率超过80%。

　　"治理后全溪水质提升至Π类，小鱼重新出现了，特别是深里溪段，不仅密度高，鱼体也比较大，村民们感受到五水共治的甜头。"朱建龙说，但溪鱼很快就招来了大量的电鱼人，经常出现"集体围攻"现象。

　　"在河边立提醒牌、拉横幅宣传、发传单、上教育课，能想到的我们都做过，效果有，但并不大。"他说，白天已经很少有人敢电鱼，因为村民看到了都会制止。"但到了夜晚，非法捕鱼的人还是会出现，7月份左右的丰水期，这种情况尤其严重。看到很多条被电死的小鱼苗，人们心中酸涩难当。

　　要管7000公顷水域

　　渔政所8个人根本管不过来

　　水质总体变好是电鱼人出现的客观原因。另一段历史，却直接导致了电鱼行为从偷偷摸摸到异常猖獗。

　　《中华人民共和国渔业法》规定：使用炸鱼、毒鱼、电鱼等破坏渔业资源方法进行捕捞的，没收渔获物和违法所得，处5万元以下罚款；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这条法规被写在剡溪河边的提醒牌上，但谁来监管？

　　钱报记者了解到，上官乡政府和其他乡镇一样，在上个世纪曾组建过一支联防队，巡逻过程中也会对非法电鱼现象进行监督。不过后来溪水受污染严重，鱼虾已经绝迹，所以这支队伍的其他功能被逐渐替代后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最后被分流解散。

　　"河里没鱼了，我们还禁什么？"一位曾参与禁渔的组员说，队伍在七八年前"散伙"，当时也是剡溪污染程度最高的时候，不要说鱼了，就连鸡鸭人都站不到河边去。

　　最后，名义上的禁渔任务就交到了乡干部、村干部以及自觉守法的村民手中。"我们没有执法权，看到了他们（非法电鱼者），也只能劝阻，根本起不到威慑作用。我们走后，他们还会继续电鱼。"剡溪村一名村干部无奈地说。

　　专门的渔政部门更是鞭长莫及。"接到举报，我们一刻不停赶去，往往电鱼的已经不在了，根本没有效果。"富阳福渔政所相关负责人说，他们是唯一有执法能力的部门，但分散的河流、空间上的条件不允许他们进行实时执法。富阳水域面积那么大，他们的纠结往往不是怎么监管，而是深深地陷在"接到举报后要不要去现场"的纠结中。

　　即使渔政部门出击且次次抓到"现行"，但似乎依然很难杜绝电鱼行为——另一个最关键的结点和利益有关。

　　"真正查获的电捕鱼行为还不到接到举报量的5%，更不用去算那些没有被举报的了。"富阳区农林局章永乐说，以今年为例他们接到了相关要求查处的线索108条，但富阳一江十溪总水域面积达7000公顷的现状让8名（执法人员6名，编外2名）渔政管理所工作人员疲于奔命。"即使查到了，效果也有限。"他说背包式电鱼工具的成本只要400元左右，电鱼船的成本平均也只要五六千元。但非法电鱼的收益却很高。

　　除了这些，执法人员还可能遭遇暴力抗法。

　　有奖举报、问责负责人

　　三级联动建立长效机制

　　是到了下决心的时候了！

　　标志性事件发生在9月8日。一场专门针对护渔的会议在大源镇政府召开。富阳区王小丁副区长说了三个"护"：护渔、护水、护民生。一套打击非法捕捞的长效机制正在铺开——

　　"只要我发现，一定会制止。"蒋委根今年55岁，他是第一批10个大源镇护渔协管员之一，他将负责约2公里长的河道电鱼巡查——当然他也是富阳数百个禁渔村级协管员之一；

　　第二个层面在乡镇府：富阳已经展开了全区范围内乡级排查，只要说电捕鱼工具都会被一一登记造册，要么自行销毁，要么由政府收购；同时，发动群众全面参与的有奖举报电话被公开，以上官乡为例，举报人可能获得500~1000元/次的奖励。

　　第三个层面更是从根子上解决了"水常清鱼常游"问题：区财政每年将安排200万元资金，用于增殖放流、渔业资源管理、渔政管理装备建设等。富阳区政府甚至专门下发红头文件，要求相关部门确保禁渔工作获得实效，否则将对责任人进行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