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与王力:一语一言关师情
- 发布时间:2014-11-01 01:30:48 来源:科技日报 责任编辑:罗伯特
文·魏邦良
■人物纪事
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幼年时家境贫寒,小学毕业后就被迫辍学。经过几年的自学,王力学业上有了很大长进,便当了私塾老师。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自己学生家里看到十四箱书胡乱堆放在一间废弃的空房里。一打听,才知道这十四箱书是学生的祖父生前所藏。祖父去世后,后代中没有做学问的,书就堆在这里不见天日了。看到王力恋恋不舍的样子,学生家长慷慨地对他说:“你想读,就干脆搬回去吧,放在这里,迟早也会被虫蛀了。”王力大喜过望,将书搬回家。为了尽快读完这十四箱书,王力索性将教职辞了,专心苦读。
不久,在朋友的资助下,王力得以去上海南方大学深造。1926年,清华国学院招收32名研究生,刚读大二的王力决定报考。因为有14箱古书垫底,王力顺利答完试题,终以高分上榜。
清华国学院的四大导师均是蜚声中外的文化大师:陈寅恪,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在他们的悉心指导下,王力的学业突飞猛进,日新月异。
在四大导师中,赵元任对王力的影响最大。
在清华国学院中,赵元任主讲音韵学。他的语言天赋在当时的中国几乎无人能比,不仅熟谙各地方言,而且精通多种外语。他特别劝王力要学好外语,说:“西方许多科学论著都未译成中文,不懂外语,就很难接受别人的先进科学。”
一次闲谈中,王国维告诉王力:“我原来爱好文学,后来为什么研究古文字和历史呢?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你们看,我研究的东西,有谁能提出反对的意见?”
听了这番话,王力大受启发,他想,语言学,不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吗?于是选定语言学作为自己的专业,跟随赵元任去开启自己的学术之路。
当时,只有王力一人选语言学为专业,他和导师赵元任的关系自然较其他导师亲了一层。除了在课堂上接受教诲,王力还时常去老师家问学。赵元任夫妇也喜欢王力的诚实、朴拙与勤勉。有时赶上吃饭,师母就对王力说:“边吃边谈,不怕你嘴馋。”在老师家,王力学到了许多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做了老师的“入室弟子”,学问上的“登堂”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王力的毕业论文是由梁启超和赵元任共同指导完成的。梁启超对他的论文评价很高,赵元任则对其论文提出严厉的批评:“未熟通某文,断不可定其无某文法。言有易,言无难!”
梁启超的激赏让王力大受鼓舞,信心倍增;赵元任的批评则让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两位导师仿佛约好了一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这对王力成长却大有裨益。就像炼钢,要用烈火烧,也要用冷水淬。
在清华国学院毕业后,王力听从赵元任的建议赴法留学。其间,王力写了篇论文《两粤音说》,经赵元任介绍,发表在《清华学报》上。在论文里,王力断言两粤方言没有撮口呼。后赵元任去广州调查,发现广州有撮口呼,就给远在法国的王力写信纠正他的说法,在信里,赵元任举了“雪”这个例子。王力收到信后,既愧疚又感动。愧疚的是,老师早就对他说过,“言有易,言无难!”而他再次犯了轻率言无的错误;感动的是,老师为了核实他论文的说法,竟然在广州调查了一年。自此,王力把“言有易,言无难!”当作了自己的座右铭,他对别人说:“赵先生这句话,我一辈子受用!”
在赵元任眼中,王力有天赋有干劲有耐心,是一块可贵的“璞”,所以他才高标准严要求,一心将“璞”琢成玉。王力赴法留学后,学问不断精进,赵元任对这个弟子自然越来越欣赏器重。有著作问世,即寄赠。1928年夏,赵元任将著作《现代吴语研究》,寄给巴黎的王力,扉页上写着:“赵元任向你问好。”1929年6月,赵元任又从檀香山寄给王力一本法文书《时间与动词》,扉页上题词:“给了一兄看。”1975年,赵元任又从美国加州给王力寄去《早年自传》,扉页上写道:“送给了一兄存。”
1971年10月,赵元任八十大寿,很多弟子前去拜寿。赵元任夫人杨步伟对满屋子的学生感慨:“今天五代同堂,独缺第二代。”第二代就是王力,当时正在大陆接受“改造”呢。
1973年,中美关系改善,赵元任携夫人回国访问。他提出要求,想见王力。在周总理的关心、安排下,暌违多年的师徒终于在北京相聚。赵元任在北京逗留时间很短,但王力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四次拜访老师,叙谈别情,请教学问。
赵元任回国后,用特制的绿色信封给王力寄来一封短函:
了一兄鉴:
这次回国得机会见面座谈,高兴得很,就是可惜时间匆促,没能多谈为憾。回来了,杂务紊乱,一时没有写信为歉。以后听说交通比以前要方便一点儿,没准儿明天又要回来,也许可以多呆一忽儿呐。
此上,即颂
近福
赵元任上
内人附笔问好。
王力接信后,立即回信:
宣重吾师:
奉读七月二日手教,非常高兴。这次您和师母回国,我能见面四次,重聆教益,实在感到欣幸。特别感到欣慰的是您和师母八十多岁的高龄还是那样健旺,希望你们长寿百龄,在学术上做出更大贡献。
生 王力拜上
1973年7月27日
1981年,赵元任夫妇再次回国。北大为他召开了盛大的欢迎会。王力在致辞中表达了对老师的崇高敬意:“赵老是国际著名的语言学家,美国语言学界有句评语:‘赵先生永远不会错!’他又博学多才,做过数学家、物理学家,精通英、法、德日多种文字,对哲学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又是音乐家。他的成就首先是‘博’,然后是‘约’,值得我们学习。”
那天,赵元任的兴致也颇高,唱了那首自己作曲、刘半农作词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赵元任长年旅居美国,但对祖国的挂念一日未断。他自制了一些绿色信封,信封印有全家福,每隔十年会给亲友寄这种特制的信。王力收到过两封。一封写于1938年,当时,王力随同清华大学辗转迁徙至云南昆明。赵元任在信上说,“过了长沙,就没有马桶了”,又叮嘱王力“昆明海拔高,煮鸡蛋要多煮一会儿”。几句家常话,蕴含着老师对弟子的关爱。另一封是赵元任1973年回国后写给王力的——上面已提及。
1982年,赵元任在美国去世。王力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哀悼恩师。之后,又写了一首《哭元任师》:
离朱子野逊聪明,旷世奇才绝代英。
提要钩玄探古韵,鼓琴吹笛谱新声。
剧怜山水千重隔,不厌揂轩万里行。
今后更无青鸟使,望洋遥奠倍伤情。
诗中的“青鸟”,即指那特制的绿色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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